2013年6月23日 星期日

從攝影本質和攝影倫理看野生動物/生態攝影的操弄



這幾年照相的人越來越多了,各大攝影論壇上分享照片的人也是倍數增加。但是樹大有枯枝,各種亂象也是越來越常見。以鳥類攝影來說,近年來貼育雛照、孵蛋照的人越來越多,修剪巢枝、調整巢位、對雛鳥動手腳被看破手腳的例子也不少。不然就是鳥音回播、或是除草架設枯枝布置場景、提供食物引誘鳥類造訪已經布置好的場景『登場』,藉以獲得自己想要的照片等等。這些案例三不五時的被拿出來爆料,然後在各個論壇上吵的沸沸揚揚,卻少有建設性的結論出現。

雖然我不是拍鳥的人(沒有特別愛鳥,也因為沒錢買大砲),但是對這一類的行為也是略有耳聞。我的賞鳥朋友們對這種強烈干擾鳥類的做法都是義憤填膺相當不恥,我也對於所有擺佈動物(例如變溫動物就用冰的讓他們行動遲緩好擺姿勢)以求好照片的做法頗有微詞。但是在這一篇文章裡,我想試著提供一個比較清楚明白的討論和條列式的說明,從倫理(也就是什麼事情該不該做)的角度,來說說我對這類行為的看法以及其中的黑白和灰色地帶。

首先,我們可以從攝影的本質來看這個問題。

我以為,大多數的攝影類型裡頭,讓人驚豔讚嘆的好照片,多半都是基於『機會難再得』的前提上。

是的,我甚至可以說,大多數的時候,正因為機會轉瞬即逝難再得,所以攝影都是環繞在『抓住機會的瞬間』這個事情上。大家可以想想攝影人在做的事情是什麼:大部分的攝影人平常練習拍照,熟悉自己的相機、光圈、快門、ISO,學習各種技巧,無非是希望在那個短暫的瞬間--無論是舞者跳起來的瞬間、小孩生出來的瞬間、男女友轉頭笑了的瞬間、砲彈落下的瞬間、日出日落火燒雲的瞬間、動物展翅的瞬間--能夠拍出好的照片,留下永恆的紀錄。

『機會難再得』這件事情幾乎是多數攝影不言而喻的基礎,所以基本上不會有人拿出來強調。但是我們看到一張好照片的時候,我們自然就知道,要在對的時間到對的地方的天時地利,加上所有點點滴滴累積起來的攝影功力一次發揮出來的人和,因此好好地捕捉到那個瞬間有多麼難得。而古往今來的好照片,多半也是因為抓住了那樣的時刻而名垂青史。

所以,如果你可以理解並且認同我所說的,攝影多半時候就是一件挑戰『機會難再得』的活動,那麼你應該就可以理解為什麼布置場景、播放鳥音、放蟲引誘、修剪巢枝、調整巢位、操弄動物上下其手,卻又號稱是『生態攝影』的這種攝影方式大有問題。

因為這根本上違反了『機會難再得』的默契。

今天,我們對好照片的潛在認知,來自於『機會難在得』的前提下,還能夠擁有天時地利人和的絕佳表現。但是當這個機會根本不難再得的時候,甚至可以一再重複修改調整、恐怕還可以發號指令隨心所欲控制的時候,這個照片的結果就已經不那麼珍貴了。天時可以一再重來,地利又可以隨心所欲,這樣子拍出來的好照片,恐怕頂多只剩下彰顯攝影技巧的人和而已。我更認為,不只是生態攝影,在其他的多數攝影類型裡恐怕也是一樣,當這個『難得機會的瞬間』變成『你可以操弄、擺佈、拍不好可以一在重來』的時候,無論你使用的是什麼手段,攝影的珍貴本質就已經薄弱甚至不在了。

是的,如何操作攝影場景設定光線環境也是一門深奧的攝影學問,但是那屬於另一大類專門的攝影主題(沙龍攝影、外拍人像攝影、寵物棚拍攝影等),不在野生動物攝影或生態攝影,或其他場景再現性極低的主題的範疇內。既然是野生動物攝影,前提應該就是『沒有人養、沒辦法操弄控制、只能各憑機緣』的野外生活的動物,而如果號稱生態攝影,重點更是在於『自然生活的狀態』。這個概念應該很單純,沒有什麼模糊地帶。

所以,我的想法是:先不管對動物的干擾或傷害,如果是引誘、操控、布置場景、餵食、調整姿勢、影響到動物的自由表現,嚴格來說就應該要被歸類為沙龍攝影、棚拍攝影、模特兒外拍攝影這一類,而不能算是野生動物攝影或生態攝影了。因為這很明白的違反了『機會難再得』的基礎,於是再美好的畫面恐怕都只能展示攝影技巧而已。

想想,明明可以說真話,說這是動物沙龍攝影,讓同好欣賞自己的攝影技巧跟光線場景的控制能力,卻偏偏要說這是自然狀態下拍到的野生動物攝影或生態攝影,這不就是擺明了為了沽名釣譽而欺騙嗎?一旦被發現沽名釣譽隱瞞事實,所有的讚賞跟欣羨恐怕就都就變成了反感,連恰如其份的,對技巧和控制場景光線的好評都沒了,這是何苦?

更何況,無論是在哪個領域,誠實通常都是最最基本的要求,攝影裡當然也不意外。所以沒有路人你PS上去就是造假,沒有藍天白雲你貼上去就是欺騙,珍禽異獸沒有駐足你就灑飼料放肉塊引誘鳥音回播強迫他來甚至把鳥黏在樹枝上擺出場景,然後還想要蒙混過關讓觀眾以為這是自然的、真實的、天時地利人和的,不是沽名釣譽是什麼?這些作為,不正是想要讓自己得到名不副實的讚賞跟好處(無論是心理上或物質上)嗎?

今天你如果誠實表示這是PS上去的或是設計場景做出來的,你還可以得到你應得的,技術層面上的評價,畢竟本來影像處理要怎麼做到自然又不著痕跡、場景布置和動物誘引或沙龍攝影構圖都有其專業部分。但是一旦逾越分際,妄想以後製照片或是操弄場景的動物攝影蒙混過關,那就只有道德低落這個可能而已,更何況長遠來看也是討不了好,還可能會讓自己好不容易養成的技術與專業被眾人摒棄又落得一身腥,實在是個不智的做法。

另外,從攝影的更深層角度來看,好照片除了『美』之外,『故事性』或『意義』也絕對是不可或缺。一般攝影者如你我,也許在讓照片『美』的層級上就已經分身乏術了,恐怕也無力兼顧到『意義』和『故事性』的層面。但是顧不到故事性和意義是一回事,『不顧』故事性和意義就顯得淺薄而俗氣了。我以為除了生活記錄之外,大多數會努力精進技巧的攝影者總是在乎自己照片的故事性和意義的。而從我個人的角度來看,這故事性和意義不見得要多麼崇高深奧,而是只要當身為攝影者的你看到照片會想要並且也可以說些什麼出來分享,那就是故事性和意義的部分。於是,一般的家庭照、生活記錄照也是可以很有意義與故事性的:家庭團體照可以因為難得的親人聚首而珍貴非常,模糊晃動但笑容滿溢的照片可以讓你回想起與親人情人出遊時的光景。你可以想像,如果有一天你想要辦個攝影展,這些故事性和意義就會是你在每一張照片底下對觀看者訴說的文字內容。誠然,有些照片是可以不需要任何說明就美得讓人過目不忘,但在我的經驗裡,這種『有圖說(故事性和意義)的照片』恐怕才是讓人印象深刻甚至回味再三的。

而你想,擺佈場景、控制一切、連動物都是呼來喚去的這類照片,或許美則美矣,但這背後的意義跟故事性又有多少可以分享呢?而一張故事性和意義薄弱,除了技術細節之外分享不了什麼的照片,又能被人記得多久?



從攝影的角度談過了生態/野生動物攝影的操弄,接著我想從干擾與傷害的角度,來討論為什麼野生動物或生態攝影擺弄場景或動物的做法。

先從傷害的角度來談。

就如同醫生誓詞裡面第一條『不傷害病人』一樣,生態攝影、野生動物攝影,甚至我可以說是所有的攝影類型都一樣,『不對被攝主體造成傷害』應該是大家都同意的最大前提。
所以那些麵包蟲插針引誘的、把巢位東喬西喬的、把雛鳥拿出來排排站的、把兩爬冰過擺姿勢的,都是可惡的混蛋,沒有第二句話好說。因為當下或是隨之而來的傷害顯而易見,根本沒有什麼模糊地帶。你只要設身處地的假想自己是那個可憐動物,就應該知道這些事情根本不該做,想都不該想。

那麼輕微一點的操弄,例如佈置場景、鳥音回播引鳥前來、提供食物引誘、驅趕動物到場景上的定位、使用閃光燈或強力手電筒等等的作為呢?

說真的,這些作為當下看起來並沒有顯而易見的傷害,隨之而來的傷害又很難斬釘截鐵的論斷,也因此多半只能說是干擾。這也是為什麼每次扯到這些作為,總是沒完沒了,各有各的說法,沒有誰信服誰。甚至最後總有人會(賭氣)說,只要有人就是干擾,照相也會有干擾,為了怕干擾就這不能做那不能弄的,什麼都不要做或是大家都自殺算了。

我承認,關於干擾動物這個事情模糊地帶很多,我們也很難說到底做了什麼就一定會或不會干擾動物。但是,從倫理(該不該做)的角度來說,本來就罕有一條清楚明白的界線。所以難免處在模糊地帶的我們,需要的是時時謹記討論『這件事該不該做』,並且反思自己的作為,而不是因為是模糊地帶,就大家一起和稀泥、得過且過就罷了。

而且說真的,這一類的問題當然也不只有在台灣發生,在國外也是有不少的討論。好比說我在芬蘭的本地攝影聚會裡頭,也曾經跟其他同好討論過這一類的作為到底適不適合(例如說用拉線的死老鼠引誘貓頭鷹捕食以拍到捕食照片到底可不可接受)。當然,我們沒有答案,也沒有顯而易見的標準,甚至很顯然的在不同的攝影同好的心中,都有不同的一把尺。

但是,我們並不因此就說「那就隨便」。我們還是會討論,並且希望聽到別人的尺度跟理由。因為該與不該的倫理角度的思考就是這樣,沒有非黑即白的答案,但總是得時時謹記、思考討論,以試圖接近答案,如果那個斬釘截鐵的答案真的存在的話。

所以,如果你問我的答案。我會認為,這些人為的、間接或直接的與動物互動,應該對野生動物都或多或少有干擾,如果可以的話,最好避免。我可以很有自信的說,我從來沒有藉著這些干擾去拍照(我的FLICKR在這裡),這些干擾也不是拍到好照片的必要因素。但是,如果你真的無法避免使用這些手段,只要你在乎動物的,那你一定可以把你的做法『精緻化』,努力的將干擾減到最低最低。
因此,如果你要回播鳥音,拿個超大喇叭在山區馬路邊狂放,很顯然就過頭了。如同前面講的,攝影的本質是『機會難再得』,你可以盡一切努力去接近機會,但不是讓機會來接近你。你應該要做的,是辛苦一點到特定鳥種常出現的地方去,而不是用大聲公硬把他們叫過來。花點力氣找到他們,或是知道他們在不遠處,小小聲的、短暫的回播,只是作為輔助確認哪裡有鳥,相信也不至於招來多大的非議。甚至如果你厲害,你要一直學鳥叫跟鳥互動,那大概也不會有太多問題,畢竟你肺活量再大又能有多大音量?

而佈置場景,我以為大概對動物不太會造成太多影響。而且在野外拍攝動植物的時候,難免把雜枝殘幹野草落葉撥到一邊,要說誰從來沒有『操作』場景,大概也沒有人敢舉手。但是,如果花了大把心力在布置場景上頭,對於攝影本質的侵害恐怕就是大得多(想想機會難再得的攝影本質)。而且,有時候很明顯的就是佈置過頭了,那麼矯揉造作的畫面,把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湊在一起,是想騙誰呢?真的想這麼做,那就把自己的照片大方歸類到動物沙龍照或攝影棚拍裡頭吧。而且,如果畫面美歸美但是充滿了不自然的元素,能夠傳達出來的生態內涵或增進對動物的瞭解大概也就大打折扣。想想你的照片除了漂亮之外的故事性和意義,或許可以幫助你判斷該不該布置場景,以及要布置到什麼地步。

至於提供食物方面,也是另一個常常吵得火熱的作為。提供食物乍看之下實在沒什麼壞處(除了提供插針的麵包蟲那些混蛋之外),一般人甚至認為這是跟動物友好和諧互動的表現,更何況多得是餵鳥餵魚餵烏龜餵猴子的案例,要說這件事情大有問題也有違一般人的想像。是的,我知道從生態學或是保育生物學、野生動物經營管理的角度,餵食動物並不是一件好事,很可能改變了動物的覓食領域、覓食偏好、覓食行為、暴露行蹤、或是造成動物營養不良得病、族群數量過度膨脹、增加區域競爭等等長遠的壞處。但是我認為,這些科學上的觀點不盡然可以說服一般民眾,尤其是當他們眼見動物們大快朵頤好像開心得很的時候,更是難以被說服。

所以我覺得,與其吵著可以或不可以,不如就提供一些比較細膩的做法當作典範吧。如果你想以食物吸引動物,能不能使用天然的食物就好?好比說不要提供鳥店買的人造飼料,而是改用五穀雜糧類的天然鳥食?或甚至最好是把當地的動物食物集合起來就好?例如採集附近的野生漿果或毬果種子或昆蟲獵物等等來引誘動物?或者以翠鳥為例,提供附近水域裡自然存在的魚種做為食物誘引,而不要搞什麼朱文錦或吳郭魚?甚至是,如果想要吸引猛禽捕食,可不可以不要用牛肉塊或豬肉塊或死雞死鴨這些跟習性不搭的誘餌,改用老鼠或魚等本來就會被捕食的獵物來引誘猛禽?而且,既然是自己搞的、非自然出現的獵物,可不可以用動物的屍體如死老鼠或死魚,然後拉線綁上活結製造出『活著在動』的假象吸引猛禽就好,以免身為誘餌的苦主動物得要被綁住黏住拴住緊迫得要死最後還得被獵食?然後,就像是上頭提到的回播鳥音一樣,你提供食物引誘是一灑一大堆一整桶呢?還是只是零星的四處放一點碰碰運氣?又,提供食物的地方在哪?是自己方便最重要、路邊停車走兩步就到的山區路邊?還是走進林道或森林裡,去到目標動物本來就會自在活動的範圍?餵食這個舉動有好多種的可能,能不能選一個最溫和又最不介入環境的方法?還是說總是非得要大張旗鼓人工飼料亂灑才開心?

也許,到頭來能不能細膩調整做法,讓可能的不良干擾降到最低的關鍵,就是有沒有以動物為中心來考量吧。我們可以捫心自問,我想要拍出動物的生態美照,到底是希望讓大家看到『他』有多美多有趣,還是讓大家看到『我』的照片有多美多特別?而這個中心主體的分別,常常就決定了行為的可接受程度以及干擾的多少。

打個比方,在芬蘭許多人家都會在庭園裡掛鳥類餵食亭或餵食台,讓鳥兒們可以在冬天有額外的食物。這樣做也一定相當程度的改變了鳥類的覓食行為與生態,但是大家都是無欲無求,掛了食物鳥來或不來都是隨緣,鳥不來但是松鼠來了也是任他飽餐。大家也不過就是偶爾抬頭看有沒有鳥兒來拜訪,有也好沒有也罷都是隨他,哪怕屋主是個鳥類攝影愛好者整天抱著大砲按快門也一樣。這樣以鳥類為中心的無求做法,要說真的會干擾什麼自然大概也是微乎其微。又或是像我曾拜訪過的ERA EERO觀察站,這個觀察站也是在觀察小屋旁固定提供成堆鮮魚跟肉片,藉此吸引棕熊、狼獾(金剛狼)、狐狸、野狼、以及各式猛禽來此用餐。你說這樣的做法會不會改變動物的覓食行為?當然有可能。但是動物來或不來從來都無所謂,哪怕每個到觀察小屋埋伏拍照的人每晚要付上將近一百歐的價錢也一樣。除了被動的提供食物(而且還是天然的食物不是什麼煙燻魚或貓罐頭狗飼料)之外,來的是熊也好、狼也好、狼獾也好、甚至是俗到不行的燕鷗也罷,那都是動物自己的決定,我們只是想要順便拍拍照的旁觀者而已。更不用說ERA EERO觀察站的所在地,本來就是這些動物的聚集地。他們本來就在那裡,食物也只是讓他們現身的誘因而已。一切都是以自然和動物為主體,盡可能的將干擾降到最低最低。當然,如果要依照我前面所說的最嚴格定義,在這裡拍到的照片大概都不能說是純然的野生動物生態攝影。但是可能會因此招來非議嗎?我想也很困難,畢竟我們都看得到這個觀察站裡的種種做法考量的主體是誰。

說到這裡,如果這些以食物引誘動物以拍照的人老是貪圖自己的方便,自私的在路邊開個場景放一堆突兀的飼料,然後又狂播鳥音巴不得動物隨傳隨到還要搔首弄姿,拍完了又拍拍屁股揚長而去也不打理乾淨,絲毫不在意滿地的飼料會不會造成動物的覓食習慣改變,變得老是走到路邊找吃的因而大大增加路殺風險,那也難怪引起眾多側目與嚴詞批判了。說真的,有錢買大砲就要有本事扛,走到深山一點的地方很難嗎?想要布置場景,找個不是路邊不會提高路殺風險的地方很難嗎?想要提供食物引誘,弄個自然一點不突兀的食物、一次不要放那麼多好像暴發戶怕人家不知道自己飼料多一樣很難嗎?要讓麵包蟲不要亂爬,把蟲冰死不要用大頭針釘住很難嗎?播放鳥音引鳥過來,低調一點用小MP3不要用大喇叭、短暫放一下確定鳥在哪就好很難嗎?明明只要有心就可以拍到好照片,卻偏偏要搞這些有的沒的只能隱瞞不說的取巧伎倆,破壞攝影的本質、破壞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還常常明目張膽的造成動物當下或隨後的傷害卻不自覺或不在乎,那被罵被看不起也不過是剛好而已。

坦白說,如果真的這麼不在意動物只想拍漂亮照片的話,可不可以去拍小朋友或外拍模特兒就好?好歹你侵害了他們的權益他們還可以抗議,動物可是只能默默吞下去的。

關於脊椎動物解剖實驗:理想中的解剖實驗該怎麼帶?

本篇請與上一篇文章一起服用。

在我粗略的構想中,解剖實驗,無論是脊椎或無脊椎動物,都應該是有個固定流程的。這個流程並不只包含了動刀下手翻找的過程,連動手之前的動物犧牲流程面對動物死亡(活的動物安樂死後的解剖課程)或是死亡動物(已經死掉的動物的解剖課程)的態度與思考引導、甚至連解剖課的動機都該有所著墨。而課程結束之後,該怎麼處理動物的屍體,可不可以拿來吃,有時間的話也是可以提到的。雖然我知道,臺灣絕大多數的課程都趕得要死要活,在進度上不完的前提之下要有時間可以討論恐怕是奢談。但是就算沒有時間把解剖的前因後果跟學生討論過,授課教師自己只要是在乎的,應該都會在整體的態度跟做法上有所改變,只要學生可以有些許的覺察,就一定比現在這種矇著頭大刀亂剪的狀況好得多。

而既然最近滿街都是智慧型手機,我想正好可以拿Iphone來跟我粗略的解剖動物實驗的心態和過程做個類比。

Iphone是個神奇的小玩意,我們當然也都會好奇她的內部構造以及運作原理為何。所以如果有機會,可以把Iphone拆開來看看,瞭解內部構造跟各個零件的功能,當然也是讓人躍躍欲試。

但是,你不會想要拆自己的Iphone,也不會有學生想要拿自己的Iphone來拆。原因不外乎是Iphone很貴,拆了可能會壞或會裝不回去,就算裝回去了也恐怕有各種小瑕疵,誰都不想冒這個險,哪怕拆的人信誓旦旦的保證毫無損害也一樣。

所以,真的很想看看內部構造,瞭解運作方式的話,可不可以看別人拆過的影片照片和說明就好?這個資訊時代的高手很多影片也多,一定找得到合用的精彩Iphone拆解影片,這樣就不需要自己又弄一台Iphone來拆,也不需要擔心弄壞。

那如果真的就是想自己動手,或是想要培養手機拆解與修理、或電子通信實務研究的技能呢?似乎也只好弄一台來拆了。

但是你當然不會拿自己的或別人的手機來拆,大多數的人也不會拿一台運作完好毫無問題的來拆,即使是無主的也一樣,一般狀況下更不可能特別去買新手機來拆。我們最常做的方式,是拿壞掉的、舊的去拆,這樣可以減低風險,裝不好也沒損失。

而真的要拆了的時候,我們也會把手機好好關機、電池拆下來,然後仔細的一個一個螺絲慢慢拆,碰到沒有螺絲的地方也是仔細研究到底該怎麼完好無缺的進行,而不是隨便亂扳亂撬亂拔。

甚至,當我們要拆Iphone這種精密電子產品之前,多半都會有一些更低階更簡單的產品拆卸經驗,至少絕不會是個連螺絲起子都沒那過的生手。我們會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尤其當目的是想要瞭解手機運作原理時,更是會小心仔細拆卸,力求零件完好無缺,而不是拿到就隨便拆拆,每個零件拔下來分開就算了。

而今天,當我們要拆解無生命電子產品時,我們都會有這樣的態度了,沒道理面對活跳跳的青蛙老鼠吳郭魚解剖的時候就變得嘻皮笑臉,或是覺得反正我照本宣科就是,其他的什麼動物福利或實驗倫理都不當一回事。



在我開始描述我理想中的解剖實驗之前,我得先說明我的立場:我不反對動物解剖實驗,因為實地操作和親身體驗有其不可抹滅的價值跟不可替代性,尤其是在技術和肢體技能訓練上更是如此。但我討厭雞毛當令箭的、無謂的犧牲動物性命、把動物當耗材使用的解剖實驗。我認為學習或教學不是什麼至高無上的東西,沒道理什麼事情只要說是『教學』『學習』『教育』就可以目空一切我行我素什麼都不管了。

所以我理想中的解剖實驗是這樣的:

首先,自己要知道為什麼要解剖。這其實是個大哉問,也許很多時候我們都只是照著課本進度或是照著過往經驗依樣畫葫蘆,而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如果說是『為了更瞭解動物』或是『為了瞭解動物的內部構造』,或是各高中生物研究社常用的『為了比較不同生物的內部構造』(所謂的比較解剖是也),那麼在這個有諸多其他照片影片模擬動畫等選擇的時代,都應該要多想想實際動刀解剖以外的可能性。既然解剖不是瞭解動物的唯一方法,又是個會造成明顯且不可逆的侵害的方法,那麼就更應該在其他方法都已經好好做過了,加上審慎的思考過後再執行。

要不然,說白一點,脊椎動物解剖課程或是活動常常只是個『冒險旅程』,藉由做些平常做不到或不能做的事情提供新鮮感和感官刺激而已,尤其是浮躁又對新鮮事物躍躍欲試的國高中生更是如此。

所以,如果你是社團指導老師,學生來要求你帶他們解剖,你絕對有除了『好』或『不行』之外的回應。你可以跟他們討論為什麼他們想要解剖,解剖又可以學到什麼,而是不是只有藉著解剖才能夠獲得這些。確定他們不是為了解剖好好玩因為平常沒機會做或是看起來好刺激等這些『冒險旅程』式的理由之後,再來思考實地操作的部分。

如果你是可以自己安排課程內容的教師,你大可以把這個『我們要不要有解剖課』的議題拋出來跟學生討論,看同學的意見和反應,也順便跟學生談談解剖課的必要與不必要性。這樣,我以為無論最後結果是『要解剖』或『不要解剖』,都可以有多些思考的機會跟可能。而如果你只是一個得要照著進度走的教師,你還是可以跟學生說到接下來有解剖課程,然後你自己的態度和想法、以及你在解剖課程中在意的重點為何。例如你可以說到實地操作的重要性,但是也應該要提到其他的替代選擇。畢竟解剖課程的目的是『認識動物內部構造』而不是『解剖技巧習得』,那麼應該就要提供其他方法給不想動刀見血碰屍體的學生。更何況這年頭就連醫學系的訓練課程中都可以有解剖動物以外的替代選擇了,沒道理你不提供選擇給學生們。

不過,在討論的過程中,請小心措辭用字。好比說這個『以前有,現在因為XXXX不能做』的句子,其實就透露出了「現在你們被限制好可惜」的暗示。如果你想要引導學生不要嗜殺成性多想想活體解剖之外的替代方案,以正面取向的描述『現在我們比較瞭解動物痛苦/比較細膩/比較有同理心/科技比較進步/....所以我們不像以前那樣XXXXX,而改用OOOOO』絕對會有說服力得多,也比較不會給人一種『現在缺了XX機會好可惜』的感覺。

動機討論過後,接著要談的是動物哪裡來。如我前面所說的,打著學習的大旗就要犧牲動物的性命,我覺得有點莫名其妙。真的要解剖動物,找來已經死掉的動物也不是非常困難的事情。你可以跟學生說明為了不想犧牲一堆動物的生命來成就學習,所以改採用收集動物屍體的方式來讓學生解剖。如果要解剖魚類,市場買來的新鮮死魚甚至冷凍死魚多得是,沒道理弄個活魚來讓自己頭痛該怎麼安樂死。如果要解剖兩棲類,像之前文章所說的,去問問收攤前賣牛蛙的老闆有沒有死掉的個體可以買也好,或者是直接到養殖場收死掉的牛蛙應該也可行。如果要解剖爬蟲類,到各大山區公路上或寵物店應該會有機會找到路殺的完好爬蟲類屍體。這樣的屍體解剖還可以同時提供法醫抽絲剝繭找死因的體驗,但似乎各高中生研社的比較解剖活動卻從來沒想到過。如果想解剖鳥類,路殺的鳥類也有機會遇到,更簡單的方法是到市場買殺好的家禽,或者是到鳥店去收集死掉的屍體。甚至,如果只是要觀察內部臟器而非所有內部構造的話,更彈性一點的做法也可以去跟市場肉販收集要丟棄的內臟部分。至於想要解剖哺乳類,寵物店可以問問有沒有死掉的屍體,或是需要量大一點的話可以跟實驗動物中心或研究單位的實驗室詢問。總之,真的有心,要找到已經死掉的動物來解剖絕對辦得到,尤其是只要少量動物的話更是不難。既然現在的高中生物裡,解剖課程只是個示範實驗,那麼幾隻動物不正好就可以滿足示範所需的數量嗎?

而我相信,當你這樣跟學生說明動物的來源、以及為了避免犧牲動物的權衡後,學生都可以瞭解之所以使用示範實驗,或是因此多人(四到六人大概是上限)共用一隻的理由。重點是,這樣的做法讓學生可以真正的看到並且體會重視動物生命所做的妥協和努力,而不是只有空口說白話的『我們尊重生命』而已。而且,收集動物屍體來解剖才是真正的『達到最大限度的利用』,讓動物不是『白白的犧牲』(例如路殺、病死),而是在死去的遺憾之外還能夠提供學習的機會!相比之下,以前看過的那些把動物活生生買來然後殺死解剖,嘴裡還說著什麼『讓動物的犧牲有最大的價值』簡直就是鬼扯。如果是這動物本來就是買來要殺掉吃了,那吃掉之前解剖提供教學素材還說得過去,但明明就是自己要把動物買來弄死解剖,解剖完了也就丟掉,哪來的什麼『發揮動物犧牲的最大價值』?

好,退而求其次,要是收集動物屍體太困難,不得不買活生生的動物來解剖的話,那麼也還是可以跟學生討論殺戮的艱難,以及動物安樂死的操作等議題(這篇文章)。目前比較常遇到的狀況,大概是兩棲類解剖的安樂死做得亂七八糟,也因此我之前的文章也已經詳細說明蛙類可以怎麼安樂死。但總之,要是真的弄不到動物屍體,一定要拿活生生的動物來犧牲的話,我覺得還是可以、也應該要跟學生討論到這其中的不得已之處,並且盡可能的減少動物犧牲的數量和痛苦。我之前的文章也已經提到一些實際嘗試過的解剖實驗動物減量的案例,以及安樂死應該怎麼執行。總之,你有跟學生談動物減量的想法與做法、與實際教學上的妥協、或是教學現場上的限制、因為在意動物的痛苦所以要嚴格執行安樂死、或是採取其他迅速了斷的方法等等,這些事情其實絕大多數時候都沒人跟學生提,但就算只是提到幾句,這樣的潛移默化效果絕對都比口號式的『我們要尊重生命』來得有影響力也有意義得多。

但我想強調,如果你不能夠做到把動物安樂死,就不要使用活體動物解剖! 沒有那個屁股,就不要吃那個瀉藥!

然後,當你和學生真的得要面對犧牲動物性命的時候,請不要避重就輕逃避責任。誠實面對犧牲動物性命的事實,不要只是說『麻醉』『癱瘓』『讓他不能動』,老實的說『安樂死』『犧牲這隻青蛙』,並且扛起『親手處決』『他因我而死』的沈重。我認為,這樣才可能讓老師和學生都保持『我們在犧牲動物』的警醒,不會把動物當成耗材、犧牲的性命當成可有可無,也才會去想該怎麼做才能減少動物的痛苦和犧牲的數目,哪怕只是減少一點點都好。

最後,無論是屍體也好或是安樂死也好,當動物都到了學生或示範老師手上,要開始解剖的時候,那就是各個教學者、各個老師各顯神通展現教學能力的時候了。不過,無論是哪一種教學方式或教案模式,當教師想要指導學生如何動手,或示範實驗中步驟演示的時候,我認為都應該揚棄以往的『先全部講解完畢再讓學生動手』的方式,而改用『階段步驟示範』的方法來帶解剖好比說『現在先處理把牛蛙肚子打開的步驟』然後操作兩三步,接著學生自己動手,等到大家都搞定後再接下去。這樣學生的認知負荷輕鬆得多、不容易出錯或自己脫稿亂搞,全班的進度也更容易掌握。

而如果是示範實驗的話,也不要以為示範實驗只能夠老師一人在前方口沫橫飛滿頭大汗,然後學生在台下注意力渙散魂飛天外根本沒在聽。示範實驗是讓老師操作,並不代表學生不能參與。首先,為了解決學生看不到或看不清楚的問題,示範實驗的老師可以在耳際配戴WEBCAM和小LED手電筒,調整好角度之後就可以讓自己的所見清楚投影到大螢幕上,這樣一來可以讓全班同學都能夠看清楚老師在幹什麼不需要摩肩擦踵,二來這樣手電筒攝影機麥克風(如果都是無線更好)的組合簡直科技感暴增老師的形象會大大提升,三來嗜玩第一人稱視野網路遊戲的學生也會不自覺的地為老師頭上那熟悉的軍武裝備和螢幕上的既視動態感深深著迷,達到讓學生上課專心不睡覺認真學習的良好態度。而且,不需要規定學生死死坐在位子上,可以讓願意近看操作甚至觸摸嗅聞體驗的學生到示範實驗桌旁,甚至可以在各個步驟中邀請同學嘗試操作、觸摸或比較,以滿足學生的好奇心和學習動機,而其他不想面對動物屍體的學生就可以自由找位子看清楚。這樣一來,不但提供了第一人稱視野的解剖觀察,也讓學生能夠自己拿捏要不要面對和接觸動物屍體,我想,這樣的操作方式比起讓全班糊里糊塗的把青蛙弄死開膛破肚搞得面目全非,而老師一人又分身乏術顧不到各組的進度和差異甚至問題的狀況,學習效果、課堂秩序和輕鬆度應該是會好得多。以現在國高中投影機螢幕跟電腦一堆的硬體環境,加上WEBCAM或LED小手電筒一台也沒多少錢,應該都有辦法支援這樣的實驗方式才是。(請看阿簡生物筆記,裡面有很多使用WEBCAM的教學技巧跟創意)

另外,解剖實驗多半時候都只是按圖索驥走馬看花,逛過一輪器官確認形狀顏色位置跟課本說的一樣就好像結束了。我對於這樣膚淺又瑣碎的學習實在難以苟同。我以為,給同學多一點挑戰,例如在解剖之前請他們先『猜測』會看到什麼器官臟器,分別是什麼顏色形狀特徵又位在哪裡,然後解剖之後去確認自己當初的猜測對不對,對或錯的理由可能是什麼。或甚至是以『解剖外星人』的假想劇情,讓學生在僅有某些基本資訊(例如常見臟器列表,型態、功能與位置要各憑本事)的狀況下去執行解剖,讓他們體會一下前無古人的戰戰兢兢還得自己尋找蛛絲馬跡並且推理所看到的構造為何,應該都會比乏味的走馬看花來得讓人印象深刻又有助學習吧。

最後的最後,當實驗結束之後,處理屍體的方式就請照著各個單位的辦法去執行。如果沒有規範可以遵循,那麼當成廚餘處理恐怕是最可行的做法。畢竟沒有經過任何處理的教學解剖實驗動物屍體,其實跟廚房裡的生肉廚餘沒什麼差別。而如果有學生問能不能吃掉以『善加利用動物』,那麼就看我之前的這篇文章自己去判斷了。

以上就是我理想的解剖實驗帶領方式,坦白說是在操作之前的觀念和態度的引導與建立著墨較多,因為這也是我認為目前最缺乏、也因此導致最多問題的部分。如果有發現什麼缺漏或建議,歡迎留言與我討論。